但是公主此刻的笑容灿若霞光,春婵便当她是夸张的言说而已。待公主与她笑闹够了,她要端走水盆时,公主忽的又出言了。
“春婵,你认得凌霄花么?”嬿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一声,若春婵不知她今后再找他人询问,这事总得有个定论。
“凌霄花?奴婢印象里是火红色的,花开在藤蔓上,花藤会攀缘高架。”春婵张口即答。
进忠是瞀视者还是睁眼瞎,不知能抓何药给他灌上一瓢治治眼疾,嬿婉心里对他直翻白目。
不过既然这火红色与她画的三色堇怎么也不相干,那么进忠也只能是因为自个儿喜爱凌霄花,都爱得痴了,才见什么花都道凌霄花了。而且她迂回地探了这么久都没能撬开他的牙关让他明讲所求,也不能排除他是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该送什么。
可是依春婵的描述,凌霄花还真不好送。给自己块这么硬的骨头啃,他算是安的什么心,嬿婉甚至想到了去花房找管事姑姑买,可是挖了一丛怎么给他送他坦里去,难不成要抱着捧着招摇过市,这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公主,您是想在院里栽种花草么?奴婢随主子去景仁宫时,恰好听皇后娘娘说近日会让花房给各宫移栽些盛放的花装点一番。若公主想要凌霄花,奴婢明日便去花房找姑姑说些好话,凌霄花并不名贵,该是不难要得的。”
春婵一言,问题便迎刃而解,嬿婉连连点头言谢。一时没法子把凌霄花往进忠那儿送,折中着先栽到永寿宫来,待他日后来办差就能看见了。
“对了,春婵,”嬿婉还是放心不下那一再使她一惊一乍的事,她贴近春婵的耳边悄声说:“还得劳烦你与花房的人叮嘱一句千万别送三色堇到永寿宫来,不仅是这回,从今往后你每回都别忘了提,三色堇绝不能进咱们永寿宫的门。”
“三色堇不就是一样随处可见的低矮野花嘛,花房再敷衍也不至于把这样的花往咱们宫里送,奴婢会记得说的,但公主您确实也有些多虑了。”春婵皱起了眉头,还当成公主生怕被花房的人拜高踩低。
“倒不为别的,这花与我犯冲罢了。”公主莫名其妙地干笑了两声,春婵虽仍摸不清她是怎么想的,但既然公主斩钉截铁发了话,她自然郑重地应下了。
进忠回到他坦,面对的又是近在眼前的棘手事儿,他没敢直接拎着干鱼腥草去找澜翠,毕竟一则他进寿康宫太勤未免惹人闲话,二则澜翠在他明目张胆给完草药后装起病来极易被人联想到是药有问题。
购回的书他都没心思去翻,只把袖子里糊糟的糖块倒出,胡乱入口嚼了,又坐于案前撑起了脑袋冥想。
第二日轮到进忠和保春搭班上夜值,保春在门口守着,皇上难得批折子批得勤,也未召妃嫔入侍。
进忠立在离皇上不远处,留心着他的神态动作,他略往一旁的茶盏瞥半眼,进忠就快步上前替他倒茶吃。三四回后他吃了几口撂下,进忠还估出了他是嫌茶味淡,连忙捧着茶盏出声:“万岁爷,您熬着大夜为国事操劳,实在是摩顶放踵。而奴才闲立在旁效不上一丝犬马之力,心中愧意犹生,能否恳请万岁爷准允奴才为您换一盏提神明目的杭白菊普洱茶?也好驱一驱奴才的懒筋儿。”
进忠将背弓得极弯,面上谄笑得眼尾都起了褶纹,这副奴才样儿皇上看得颇为受用,正巧批折子批得乏累,便随口出言:“也好,你去换茶吧,换完了茶再替朕捏捏肩。”
“嗻,谢万岁爷肯抽奴才的懒筋。”进忠眉开眼笑,像捧珍宝似的捧着那白瓷茶盏躬身往后退,听得皇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借着几次斟茶的工夫进忠将皇上正批着的奏折摸了个半清,皆是近期官员们呈报的天灾人祸的要事,怕是实在拖不得了他才挑拣出来连夜赶工,天晓得他前两日是如何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
倒也不可能是先理完了鸡毛蒜皮的闲事,最后再来清算这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麻烦,进忠心下了然。
要换茶便要换壶了,他故意没提走原先那壶,而是一面小心翼翼地去柜里取洗净的壶和茶叶,一面四处留意可能存放在某处的其他奏折,心想若皇上察觉,他就推说是在寻更适宜冲泡普洱的茶壶。
一沓奏折果然映入他眼中,进忠将茶泡好,接着背过身假装在以小匙撇去茶叶里的碎末,实则另一手迅疾地翻找奏折,并一目十行地看其内容。
他想寻一封与尽孝相关的折子,待皇上批阅后再设法不经意间与皇上提一提寿康宫的先帝嫔妃,最好能说动他派自己去分发赐物,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去了。
而且皇上平常批折子时只要不涉及机要大事,往往也是乐于与他们谈笑,听他们奉承的。皇上要是能主动说出那封折子上呈奏的事,整件事只会越发顺理成章。
这一关过不去就只能静候太后命他分赏了,可这样的机遇毕竟少之又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左右都悬,皇上一味只对太后作出菽水承欢状,几乎不理会寿康宫那一拨自己名义上的庶母,否则也不会由着那两人癫狂而不遣人医治了。
堪堪拣看完一小半,一无所获。进忠不敢再耽搁,他将看完的最后一份略横放些许,算是作了记号,接着就端了茶具回去呈给皇上了。
立在皇上背后替他捏肩,进忠卯足了劲儿伸长脖子偷瞄摊放于皇上眼前的奏折,还不能被他察觉自己离他过近。
自他捏肩起,皇上便开始改换成批阅另一打满文奏折了,虽说是对他设足了防,但显然连皇上也料不到他本就能略看懂一二。
前世伺候过乾隆撰写满文,而且还在变作魂灵后飘至书籍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小憩多时,通阅的众书里到底也算汉文、满文、二者对照相译者皆有。他当时学懂了不少,只是后来寻思自己已死,学文何来用武之地,才没继续深习。
再后来便淡忘了,一直到今生再被迫拾起。日常阅览温习后他能替四阿哥作答个囫囵,只可惜四阿哥并不领情,他也无意再去自我挑战着重温满文了。
其实在藏书阁里有翻阅书册的灵力还是当初拘他走的鬼差见他可怜才特赐他的,既告知了他孽缘未了不得踏入轮回,但又怕他因无所事事而闹得凶,所以到底也算给他指了个暂时的去处。
他犹记得自己最初为了不再面见炩主儿而终日飘在藏书阁里咬牙愤恨的情状。不论读何书,才将将读了几页,他就能一遍遍地开始回想王蟾将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而炩主儿对他怒目而视大斥他恶心的模样。
愈想愈恨,他也曾痛骂了数次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放下了还是加深了执念,又开始缠绕在她的身边。说不出是爱是恨,或许只是自己半辈子的陋习连生离死别都难以将其矫正。
此刻进忠端详着皇上笔下的奏折,发觉自己虽平日里凭空想象满文一时难以下笔书写,但细细辨认还是能识得不少的,好歹是没把功夫丢干净。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字并未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但这字意外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在藏书阁里落魄失意的为鬼时日,他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刚被绞死时无声斥骂炩主儿的细节,那时的自己当真是粗鄙得令人咋舌。
他聚精会神地默读默记着奏折上的内容,于他一太监而言自是无用,他只暗自思量今后要尽可能提点四阿哥。
他莫名想起了她被灌鹤顶红摔下床榻垂死挣扎的惨状,也想起了自己曾跪扑在她蜷曲的身子边上,指尖穿过了她掉下的云燕纹劣质戒指,目眦欲裂地咒骂凌云彻永世不得超生。
自己当时好像还胡言乱语地祈求了上天,用自己落入畜生道甚至魂飞魄散,来换她来生有一位能与她鹣鲽情深一辈子的全乎人作为她的青梅竹马。
不知算是求成了一部分还是丝毫未成,自己仍投成了人身,但她身边确实有了青梅竹马的四阿哥。
这一世自己又要向着同一个可悲的目的地全力奋进了,只是这回他不会再骂了,不仅死前不骂,死后若还有逗留凡间的机会他同样也不骂,且连藏书阁也不会再去,他得一门心思地飘在公主身边膈应她,反正她看不见,自己不会令她恶心。
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竟是他自愿行事无人可奈他何的喜大过了若即若现的悲和愤,他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早已扬起,连忙收了笑容专心替皇上捏肩。